年近八十，心系煤炭。作为原煤炭工业部副部长，现任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名誉理事长，从18岁进入大学学习矿井建设至今，濮洪九的人生从未离开过煤炭，他几乎见证了建国后我国煤炭的整个发展历程：从重产量到重环保，从计划经济到市场主导，再从粗放发展到转型谋变。与煤炭一路同行，让濮洪九对这个行业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同时，认识也比旁人更加深刻。在国家大力提倡并推动煤炭清洁高效利用之时，让我们一起聆听老部长对此的解读……
缘起：用了这么多煤，是由我们的国情决定的
记者：从去年开始，相关部门开始对煤炭“限产”，但是前几年一直都是鼓励生产，您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其中的缘由?
濮洪九：这主要是由我们的国情和历史决定的。近几十年来我国的能源主要依靠煤炭，超过70%的一次能源来源都是依靠煤炭。这使得我国煤炭几十年来都处于短缺的状态。为了保证供应，国家对于当时的煤炭部和煤炭企业的要求就是增产。当时的煤炭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一个例子来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计委召开计划会议经常要开很长时间，其中重要议题就是在商讨决定煤炭的分配问题，各个省只有定了煤炭的分配数量之后才确定其发展速度。可见当时对煤炭的需求是多么迫切。当年就是“千方百计”、“千军万马”、“千山万水”地找煤炭、开发煤炭，因为没有煤就没有电，影响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所以那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千方百计地找煤，甚至有些地方连石煤等含碳很低的煤也挖出来用。因为当时油很少，更缺少气。此外，当时，尤其是文革之前，世界上很多国家与我国都没有联系，我们对外是受封锁的，能源领域的进出口几乎没有，只能依靠自己。
这么多年来，煤炭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始终都是重视生产的。其实问题就在这。当时的国情、历史就是要求我们保证产量。而相对来说对煤炭的质量、环保其实是“顾不上”的。
记者：您认为我们国家用这么多煤的原因是什么?
濮洪九：一是因为当时的国情决定了我们国家只有煤，煤是最可靠的能源;二是因为煤确实便宜，是最经济的能源。对于石油，很多老同志现在都还叫“洋油”。就是因为石油最初是从国外进口的。而煤是我们国产的，所以相对便宜;三是煤炭可以转化利用。煤炭可以转化成为清洁能源。它不仅是燃料，也是原料。
有很多人提倡用天然气代替煤，问题是天然气从哪里来?现在每年燃煤电厂要用近二十亿吨煤，其他小锅炉要使用约七亿吨。有专家计算，大概一千多亿立方米的气可抵一亿吨煤。而去年我国天然气的产量也才只有一千二百多亿方。有人说只要把价格放开，世界上的天然气有的是。但是国家的储备不可能都用来购买天然气。
所以我们国家用这么多煤是由我们国家的资源状况决定的。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能源能保中国。中国只是进口了两三亿吨煤就把世界煤矿搅得一塌糊涂，争相增产。最近中国的煤炭需求下降了，他们的产量又都下去了。
我们必须具体的、历史的看待问题，要根据我国的国情来说话。我们现在确实用了很多煤。2014年我国使用了38亿吨煤，是去年世界煤炭使用总量的一半。但是如果我们不用这么多煤，燃煤电厂就发不了电，锅炉就供不了热，没有了煤炭，甚至连医院都干不了活儿、开不了手术，那样更是不行。
历程：煤炭清洁高效利用 20年前就已开启
记者：很多人将煤炭视为雾霾的“元凶”，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濮洪九：我认为，近来由于雾霾天气频繁大量的出现，大气环境质量问题越来越成为社会关切或热议的话题，严重的大气污染对公众健康、生态环境和社会经济都会产生威胁或损害，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既是当前重要的民生问题，也是结构调整、经济转型升级的重要抓手，虽然雾霾是多种因素和和多年生态环境问题积累形成的，但大规模生产和使用煤炭也是雾霾的重要来源之一。
随着我国煤炭高效清洁生产和洁净技术的发展，我认为，按照国家统一部署，各地区各行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应对，认真贯彻落实大气污染防治落实计划，完成节能减排任务，相信我国生态环境问题能够逐渐得到改善。就煤炭来说，通过加强煤炭绿色开采和清洁利用，积极推广利用洁净煤技术，从源头上有效控制大气环境污染，建设生态文明矿山，也能起到投资小、见效快、效果好的作用。
记者：煤炭清洁高效利用这个概念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濮洪九：事实上，1994年，煤炭部就在煤炭科学研究总院成立了洁净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专门研究洁净煤技术;1995年，由原国家计委牵头，成立了由13个部委(局)组成的国家洁净煤推广规划小组，在煤炭加工、煤炭高效燃烧以及煤炭洁净发电、煤炭转化和污染控制与资源再利用等组织了有关行业和部门开展科研工作;1997年，我们和美国能源部召开了洁净煤技术研讨会;2001年，我们在杭州召开了发展洁净煤技术提高企业竞争力的学术研讨会，煤炭领域的很多专家以及企业代表都参加了这个研讨会。
所以说，20年前我们就已经开始组织煤炭清洁高效利用的研究了，而且也确实出了不少成果。当时我们强调煤炭要进行洗选，也就是倡导煤开采出来之后要把灰、硫都洗掉一大部分;之后我们研究水煤浆，研究煤的气化和液化技术，把煤变成液体原料来代替油;还有就是在矿区推广保水技术和充填技术，一边挖煤一边把矸石充填进去，防止塌陷。这项技术得到了很好的运用，现在很多煤矿地面上都看不到一点煤了，环境非常优美。
现在看来，我们的技术逐渐发展起来了。一转眼，我们的洁净煤技术已经发展了二十年，但是很遗憾，这些技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煤炭粗放式开发和利用的总体局面。
记者：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濮洪九：一是认识问题。过去认识不到位，不是像现在这样重视环境保护、煤炭清洁高效利用这些问题。这个认识不够，既包括人们的观念，也包括政府的管理和社会的监督。近年来，雾霾横行，直接影响到了人们的是生活，可以说，由于雾霾问题对煤炭洁净高效利用的反推，现在大家的认识都提高了。过去我们讲安全是命根子，现在讲环保也是命根子。
二是体制上的问题。煤炭清洁生产和利用囊括了从开采、运输、转化到使用的全过程。但是从管理体制上来讲，开采是煤炭部门管理的事、运输是归交通部门管理的事、燃煤发电是归电力部门管理，煤化工又是归化工部门管理，这样就出现了问题：各管各的。
煤炭部门说我只管把煤炭开采出来、洗干净，至于怎么用我管不了。运输部门说我可以在运输过程中泼点水、遮垫布把煤盖住，不让它到处飘散，但是用煤的事我管不了。电厂等企业都是以利润为标准的，他们就是要买便宜的煤。钢铁行业相对来说好一点，所用的焦煤必须洗选。但是发电系统就不一样了。锅炉一改造，什么煤就都可以用了，这就麻烦了。对利润的追求使得企业总是尽可能降低成本，尽可能地选择便宜的煤。所以，对于我们的动力煤，建了很多洗煤厂都没有用上，因为他们嫌洗选后的煤贵。
方向：建立国家层面的协调机制
记者：清洁高效利用对我国煤炭行业乃至整个能源体系意味着什么?
濮洪九：我一直都很关注煤炭的清洁高效利用，因为这关系到煤炭的出路。我不太同意“去煤化”这种说法，能源革命不是革煤炭的命，而是革煤炭粗放开发和利用的命，煤炭应该清洁化利用。煤炭努力实现清洁高效利用，是在为生存而奋斗。我们应该对煤炭清洁高效利用有信心。
我国能源的特点是富煤贫油少气，煤炭在我国化石能源中的储量占百分之九十六左右，资源丰富、分布广泛，供应可靠、价格低廉，而且可以清洁利用，是我国重要的基础能源，我们希望加快发展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替代和减少煤炭消费量，这是发展方向。但是受到技术、成本、安全性和经济性等因素的约束，这些尚不能立即在我国发挥能源安全保障和替代作用。煤层气、页岩气勘探开始受到重视，但是还处于起步阶段和攻坚阶段，石油天然气对外依存度不断提高，安全稳定供应面临不确定因素，因此立足国内煤炭资源，保障我国一次能源比重百分之七十的资源，高效开采、清洁利用、洁净化利用的问题研究好，实实在在地抓住煤炭能源消费的这个大头，支持煤炭绿色开采，高效清洁利用，和推进能源生产和消费革命是最现实最可靠的选择。
把占我国能源百分之七十的煤炭利用好，真正地抓好科技与管理，真正在管理与节能减排上下功夫就可以实现。这不需要太大的投资。
记者：要实现煤炭清洁高效利用需要解决哪些问题?
濮洪九：首先是要把煤炭尽量集中化处理后再利用。我国约有50%的煤炭发电，其余是工业窑炉、锅炉，化工，居民散烧。发电以外的居民散烧、小锅炉、窑炉污染重，很难治理，就是应当以煤变气、煤变电，以清洁能源来替代。而煤炭在工厂里变电、变气过程中，进行集中处理有害物质是相对容易的事情。
还有就是控制燃煤电厂污染物排放的问题。我国燃煤电厂耗煤占全国煤炭消费总量的百分之五十以上，燃煤电厂排出的大量烟尘、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污染物是雾霾天气的重要源头之一，加大力度推动燃煤电厂清洁发电和排放治理工程，实现燃煤电厂绿色高效洁净低碳发展是控制我国大气污染的重要途径。我国新建的燃煤电厂总体上处于国际先进水平。大型超临界机组的广泛运用，特别是通过煤炭清洁发电与减排技术的应用，可以大幅度的降低烟尘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的排放水平。浙江能源集团嘉兴电厂在进行燃煤机组改造后，根据中国环境监测总站的检测结果，其氮氧化物、二氧化硫和烟尘的排放值均低于燃气机组污染物排放极值，并且环保成本每千瓦时电仅增加2分钱。事实上这种技术在好几个电厂都实现了。
同时，推动煤炭清洁利用、还要统筹考虑资源赋存条件、市场区位、环境容量、产业布局与经济社会发展，我支持煤电联营，在国家大型煤炭生产基地、资源富集地区和大型矿区建设大型坑口电厂，推进煤电一体化发展，完善煤炭开采基地到消费的线路基础建设，把输煤用煤变成输电用电。因为电厂是高空排放、集中排放，很好治理，所以我主张煤炭不要长距离运输，而应转变成就地发电，在矿区利于集中治理，然后输电。我主张以电代煤进行运输;积极推广应用IGCC、水煤浆发电等洁净煤技术。
此外，我认为应该支持煤炭企业大幅度提高原煤入洗(选)比例，力争原煤全部入洗(选)，禁止未经洗选的原煤长距离运输，限制原煤直接燃烧。
所以，我们应支持煤电一体化、煤焦化一体化发展，促进煤炭由燃料向原料与燃料并举转变，推动煤炭生产利用方式变革，打造中国煤炭工业升级版。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必须要实现煤炭全产业链的管理和规划，建立国家层面的协调机制。
记者：这个协调机制有那么需要吗?
濮洪九：中国人做事就怕不认真，真正认真起来的话，我倒是对这件事很有信心。如果是我们的技术达不到，那没有办法。但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的技术已经能够达到实现煤炭清洁高效利用的水平了，唯一缺的就是“认真”办了。现在新建的电厂都要求有环保设施，这个环保设施要占到电厂投资的三分之一，所以很多电厂舍不得花这个钱。建了之后使用也要花钱，所以出现了检查时用，不检查时就不用的现象。但是如果大家认真去做就不至于这样。我觉得只要认真抓，空气质量能好一半。如果真要像现在党中央抓改革一样，成立改革领导小组，很快给煤炭清洁利用搞一个顶层设计，把每个单位的具体职责和完成任务的时间定下来，这样就会有效果。现在，我们推动煤炭清洁高效利用就缺这样认真的机构。
煤炭清洁高效利用涉及到煤炭生产，加工、存储、运输、转化和利用的全过程，是一个从资源开发到终端利用的完整产业链。从产业发展方面来看，涉及到煤炭开采、电力、冶金、建材、化工等诸多产业，产业之间既存在密切的联系，又是相互独立的管理体系，需要统筹协调。
要把煤炭清洁高效利用作为一个关系全局的大战略加以推动，需要建立国家级的煤炭清洁生产和高效利用协调机制，有效进行全产业链清洁管理。在国家层面，要建立相关政府部门、行业机构和科研单位共同参与的协调机构，组织开展相关重大问题的研究和煤质标准、支持政策的制定，编制煤炭清洁利用发展和管理规则，协调规划实施过程中的重大问题，做到统筹协调，分行业实施，整体推进，切实做到从煤炭生产开发到煤炭终端消费的全过程管控，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煤炭的清洁高效利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