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我们肯定生活在“到处都有芯片，到处都有互联网”这样一个世界。我们的生活将进一步智能化，许多生活用品和家电将嵌入智能化的具有网络功能的芯片。这样一来，冰箱也许将代你发出电子邮件去订购火腿和啤酒!
我们要想真正抓住机遇，恐怕还得要做一些不是那么特别显眼、不是那么特别有政绩、能够树纪念碑的那一类事情!比方说管理的改进、人才的培养，还有社会观念的改变等等。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我们最缺的是这种“好雨”———“润物细无声”的“好雨”。光有了不起的信息技术，光有了不起的生物技术、纳米技术，我们还是赶不上西方!因此，你们问我对21世纪的科技展望，我的回答是：要特别重视社会的整体进步!
本报记者张建伟、邓琮琮与自动控制技术专家、中国科学院研究员胡启恒的访谈———《高科技：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
胡启恒自动控制技术专家。1934年6月15日生于北京，原籍陕西省榆林。1963年毕业于原苏联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研究生部，获技术科学副博士学位。我国模式识别与人工智能领域最早的探索者之一。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为中国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科协副主席、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工作委员会主任。曾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计算机学会理事长、中国自动化学会理事长。
天上人间：未来的信息世界什么样儿?
记者：我们在网上的搜索引擎里敲上“胡启恒”三个字，有关您的几十个网页就出来了。
胡启恒：这就是计算机的长处。我是学自动化的，自动化最早的含义就是把人从笨重的体力劳动里解放出来。后来进一步了，把人从智力劳动里解放出来。为了这个，我们做了许多事情，比如说，让计算机认字，让计算机理解图像，让计算机把一篇文章的摘要给提出来等等，这都是智能化———人的智能的自动化。你一打“胡启恒”，它就把“胡启恒”的资料送给你了，你已经很高兴了。但在将来，它的水平会更高。你现在知道有一个“胡启恒”，将来你要了解什么科技，你指定一个主题，它就可以把跟这主题有关的人给你介绍出来，而且告诉你这人长处是什么，那人长处是什么。你就可以找到比胡启恒更合适的采访对象。现在因为还没有，所以你只好来采访我。
记者：信息技术在21世纪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胡启恒：一个特点是“更高更快”。它有可能越出电子的范围，也许是光子和电子互动的一种光电子时代。比如计算机，它现在能够做到对现实世界的模拟仿真。至少大家在电影里能看到计算机造的恐龙、洪水以及火山爆发的场面，非常逼真，那都要靠高速运算。现在几乎所有科学都离不开高性能计算机的模拟仿真作为研究手段，并将其结果进行可视化，取得数据模型。在高性能计算机的帮助下可以大大缩短研究和设计周期，像波音777是不用设计图纸的飞机，完全靠虚拟现实和虚拟装配技术。我们的航空工业也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另外一个特点是“无所不在”。互联网现在覆盖了全世界的98%，并且已经在建造宇宙深空互联网。人类向宇宙空间送出了许多探测器，它们采集了大量数据，有些在深空停留。深空互联网将使深空探测器与地面的站点构成网络，可以互相沟通，把收集的数据在网上进行处理，并传播、共享。这样，人探索未知的能力将提高到新的水平。
记者：这些是“天上的事情”，地上的呢?
胡启恒：在人间，无所不在的将是移动通讯，无线接入互联网以及互联网“使能”的世界。“使能”是赋予能力的意思。第三代移动通信是宽带多媒体的移动通信。无线接入互联网将使互联网用户数量大增。互联网的使用会更加方便，随时随地!现在中国有2000万互联网用户，但是有6000多万手机持有者，中国的移动通信市场已经超过了日本，成为世界第二。今后，我们肯定生活在“到处都有芯片，到处都有互联网”这样一个世界。我们的生活将进一步智能化，许多生活用品和家电都嵌入了智能化的具有网络功能的芯片，这样一来，冰箱也许将代你发出电子邮件去订购火腿和啤酒!所有这些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为了进一步把人的聪明才智解放出来，去从事更高附加值的智力劳动。
卖花与地图：跨越的与不能跨越的
记者：看来我们能抓住机遇，一下子就跨越式地进入信息时代。
胡启恒：从技术层面上讲，能。但信息时代不是单纯发展技术就行。我有点不喜欢那种说法：“千万不要丧失时机，快点抓住机遇。”(大笑)我们不能对这种口号做形而上学的理解。什么叫形而上学的呢?“噢!可了不得，这机遇要是丢掉了可是不得了!快抓吧!”怎么抓?抢注域名，都来个“.COM”，觉得一有了“.COM”，公司就可以圈钱了，可以上市了!我觉得这就是形而上学的理解。
记者：可大家都觉得新经济时代容易出神话。
胡启恒：但这个神话要真正在中国实现，需要细致而深入的工作，需要做大量默默无闻的事情，才会从量变到质变。天上不掉馅饼，也永远不会有免费午餐。“.COM”本身并不错，做成电子商务，前途无量。但它要和整个社会环境一起成长，光是“BTB”不行!联想的杨元庆有一次讲电子商务，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开花店，别人就问：“你怎么卖花?”他说：“人来买我就卖呗!”那个人就说：“你先在互联网上设一个网站多好?会有更多人知道你有花。”他说：“好啊，搞一个!”从此他卖花就“.COM”啦。结果订单还真不少，他就到处抓人送花，“小王，这花儿你给我送去”，“小李，这个你来送”，结果把人都支走了，还有一份订单来了，怎么办呢?只好自己去了。买主过生日，送花的又要带花又要带金鱼，就到处去买金鱼，买好了，还要买蛋糕，再挤公共汽车，送到6层楼上，七死八活，到那儿以后，“啪嚓”一下，鱼缸摔了，蛋糕烂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COM”有了，可没有建设好物流系统，那“.COM”还是抓瞎!因此，不管是互联网的发展还是其他技术，它都是一个体系。不是说你要大干快上，就可以一下蹦到天上去。现在一说跨越式发展，大家就都急着建设网络基础设施，这好不好呢?好。基础设施从无到有，当然是好。国家花很多钱，基础设施搞得好，确实是好。那没问题。但是只有这个，绝对不能够发挥互联网的作用。没有社会整体的进步，你的互联网威力发挥不出来。
记者：那还需要有什么东西呢?
胡启恒：需要的多啦。我再给你讲件事儿。你看我联网用的这条线，很好，我天天用它上网，有一天忽然它就停了，不能用了。它提示：你的密码错了。我的密码一直在用，怎么会错了呢?我就重新设置一个，从头把软件再装一遍，还是不行，“你的密码失效”———服务器不服务了!折腾了我两天，还是不通，我就给这个公司打电话了，电话里说：啊，这很简单，你该交费了!我用的是院士账号，一个月有30个小时免费，一般不会超时。但就算是超时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提示?你可以提示我去交费，而不是立刻给我停了，弄得我折腾两天!他说：很对不起，你打电话的这个地方是技术支持，至于收费，这儿不管，也管不了!我一想，明白了，赶快去银行吧!于是排队，交费。这就是它的管理体制的风格!互联网既然那么强大，为什么收费处不跟银行联网呢?这里边就有许多利益关系没有协调好，有许多管理上的分割没有消除，使得本来可以一体化的社会做不到一体化。网络信息技术的能力是很强大的，可管理机制却阻碍它发挥这种强大能力，使得用户使用着最先进的工具，但交费却要采取最落后的手段。
记者：这种现象在我们的社会里好像无处不在。
胡启恒：这就是发展的“阶段性”和“整体性”的制约。再比如说发展汽车产业。大家都知道美国是汽车轮子上的国家。但这绝不仅仅因为它有车、有路，而是因为它整体社会发展到了那个程度。比如行车的地图，非常准确，有了它，你不会走错路、走冤枉路。可我们这里行吗?那一回去天津开会，要天津那边出一个人，在高速公路的出口那儿等着给我们带路，而且还得说好了，在高速公路哪一个路口下，如果没说清楚，下错了，好，找不着了!那我们也制作出个准确的地图不行吗?对不起，你还是做不了，为什么呢?你的社会还在发展，你还没有稳定下来。还说去天津，有人带路，那路还是走错了。告诉我们去的地方叫徐庄子，结果到了那儿，没有徐庄子，于是打手机，原来应该去的是金钟路，因为它改名了。一个月以前这条路还在，现在已经拆了;一个月以前它双向通行，现在变成单行道了!单行也可以，可忽然这两天交通不大好，警察就把它给堵上了，你得绕三个圈才能到达你要去的那地方!这些情况，在咱们这儿是家常便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些问题都说明，一个新技术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整个社会的进步，而不是说单打一地搞一个就行了。下一个世纪，科技发展，一日千里，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们要想真正抓住机遇，恐怕还得要做一些不是那么特别显眼、不是那么特别有政绩、能够树纪念碑的那一类事情!而是要做一些默默无闻的、打基础的事情，比方说管理的改进，人才的培养，还有社会观念的改变，等等等等。有一首诗特别好：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我们社会最缺的是这种“好雨”———“润物细无声”的“好雨”!大家都愿意成为疾风暴雨，又雷鸣又闪电，又威风又气派，开幕啦，剪彩啦，都是很漂亮的事儿，可以载入史册。但那些“好雨”———“润物细无声”是不会载入史册的，也不会使你这个人永垂不朽。但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真要进步，就需要做大量这样的工作!没有这样的工作，光有了不起的信息技术，光有了不起的生物技术、纳米技术，我们还是赶不上西方!因此你们问我对21世纪的科技展望，我的回答是：要特别重视社会的整体进步!
鸟与猫：科学教育比什么都重要
记者：那么人才呢?要抓住21世纪的科技机遇，首先应该抓住人才吧?
胡启恒：人才当然越来越重要，这大家都有共识。很多文章也炒作这个，说我们的人才都让美国挖去了。其实我觉得美国挖人才，挖得再多也有限，不可能把中国的人才都挖去。另外人才就算是到了美国，他只要热爱祖国，还可以为咱们国家做贡献。所以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我们的教育方法，它不适应21世纪科技发展和社会发展的要求!智育咱先不说它，那问题很大，就说大家都觉得没什么问题的德育!什么是德育?热爱社会主义?当然!但这种热爱的前提是：我们起码要培养他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有爱心的人!如果一个人随便撒谎，他嘴里说出来的热爱社会主义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以后工作了，干企业也好，做商务也好，没有起码的信用，又怎么行呢?不诚实，没信用，这是最严重的问题啊!但这个诚实教育，从家庭到学校，都很忽视。
有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一个语文老师给学生出题，让学生谈感想。题目是个故事，讲一只猫想追一只鸟，就把自己装扮成一只鸟，但没装扮好，被鸟识破了，猫的诡计没得逞，没吃着鸟。就这么个故事，让学生写感想。全班学生大都写的是“要识破敌人的阴谋诡计”之类的感想。只有一个学生写的是：要做一件事一定要策划周密，争取堵住所有漏洞。老师生气了，给这个学生打零分。学生不服，问为什么打零分?老师说：“你站错了立场，猫要吃鸟，是坏人。”学生说：“猫饿了，它要吃鸟，怎么能算坏人呢!我饿了还吃鸡呢!”老师说：“你看鸟的羽毛多么色彩斑斓，多么可爱?猫要吃它，猫不是坏人吗?”学生说：“老师，因为你爱鸟，所以你这么说。可我爱猫呀!我站在猫一边。”我想，老师大概不会改他的分数，于是，这个学生可能就逐渐学会了看老师的眼色说话：老师喜欢鸟我也得喜欢鸟，我也得说猫是坏人。从小就训练他不诚实，训练他一定按某种规范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一种教育，既是不诚实的教育，又是与科学创新精神背道而驰的教育，这怎么能教育出21世纪的创造型人才!人有高度的智慧，天生下来就有创造力，就有好奇心，这是大自然赋予每一个人的天赋能力，了不起的。我们社会之所以能进步到现在，就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具有天赋的聪明，他能够探索未知。不要去局限天生的创造能力，不要去扼杀他的创新能力，不要去扼杀他的思想，不要去限制他认识自然、认识世界。让他自由地去理解自然，不要像那个老师那样：让所有的孩子都爱鸟，不许爱猫!
记者：那您对青年本身有什么期待呢?
胡启恒：那次我去浙江的一个化工厂，那个化工厂有个很先进的控制室，仪表设备非常先进，需要有相当的知识。一班只有4个人，必须是大学毕业。但他们的职位是什么呢?操作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位。但没人说大学生不应该当操作工，这说明大学生的择业观念已经改变了。但我们的社会观念还没有变，老觉得大学生当操作工就是屈才，大材小用。实际上这是观念落后。我们社会进步很快，正当历史转折的时候，机会多，青年人有上进心，这是好处。但它的负面是容易浮躁，容易让青年人觉得天天都有什么好机会，天天可能发大财，天上掉馅饼!这就是浮躁。我觉得在这方面你们媒体应该有所引导。像现在这样一个时代，本来年轻人心里边已经充满了躁动的欲望，希望天天能换一个单位，老是想炒老板，老是想着一个一个的机会，想“哗”一下我就成功了，“哗”一下我就赚钱了。这种时候，像中国青年报这样有威望的媒体，我觉得还是要有一点深沉，引导年轻人更深刻、更冷静地去思考这个时代，认识这个时代，这是有好处的。
